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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后100天,旱魃的传说5

魂体本无重量,可这一刻我却觉得双脚(若还有双脚的话)像坠了铅块,钉在焦黑的柳枝上动弹不得。他真的听见了——这个穿着青布褂子、眼神比田埂上的石头还沉静的人,竟能穿透阴阳的隔阂,接住我飘出去的那缕念头。

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在干裂土缝里的柳叶,那叶子绿得发沉,边缘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,和周围灰褐色的死寂格格不入。他指尖捻着柳叶转了半圈,目光又落回树林深处,声音里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:“你看这林子,根扎得比坟头还深,枝繁得盖过了半片天,可你再看外头——”

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,心猛地一沉。先前只顾着琢磨旋风和旱魃的事,竟没仔细瞧这片田野的全貌:远处的玉米地早成了一片枯黄的柴禾,秆子歪歪斜斜地插在地里,裂开的土缝能塞进手指;村头那口老井听说早干了,此刻井台边连个人影都没有,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井沿上的枯草;就连前些天还能听见几声蛙鸣的池塘,如今也缩成了一滩结着白碱的泥疙瘩。

“这就是你说的‘地有问题’?”我试着把念头递过去,魂体都跟着颤了颤。

他点点头,把柳叶轻轻放在树根下,那片叶子竟像得了养分似的,轻轻舒展开来。“大环境是旱魔作祟,天地间的水汽都被拘着,连黄泉的水脉都快干了——可你这片柳树林,偏生反着来。”他蹲下身,手指虚虚点了点柳树的根系延伸处,那里的土居然是湿润的,甚至能看见几株细小的狗尾巴草在根须间冒芽,“这不是地里的肥力,是人心的力。”

人心的力?我愣了愣,忽然想起生前的事。我种了一辈子树,村西的荒坡是我领着大伙栽的刺槐,村东的河埂是我带着娃们插的柳条,就连谁家院子里想种棵果树,我都要亲自去选苗、培土。有年大旱,我带着村里人挖渠引水,渠通那天,王婶塞给我一个热红薯,说“老叔,有你在,地就饿不死人”;有回暴雨冲了河堤,是全村人跟着我扛着沙袋堵缺口,夜里守堤时,李大爷还跟我念叨“等雨停了,咱再在堤上多栽几排树”。

“你走后,村里人念着你的好,说你一辈子护着这片地,就把你坟前的柳栽子当念想。”青布褂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,“老人们说,柳是‘留’,留着你的魂,也留着这片地的根;娃们放学路过,会给柳树根浇点洗脸水,说‘老爷爷喜欢树,得让树活’;就连你那几个装模作样的儿孙,烧纸时也念叨‘爷爷要是在,肯定能让地里长庄稼’——这些念想,这些盼头,就聚成了力,顺着柳根钻进地里,硬是给你撑出了这片绿荫。”

我低头看着脚下的柳枝,忽然觉得那绿得发暗的叶子里,藏着无数细碎的光。那些光里,有王婶递红薯时的笑,有李大爷扛沙袋的背影,有娃们浇树时的叽叽喳喳,甚至有儿孙们烧纸时躲闪的眼神里,那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。原来我不是在独自养柳,是整个村子的心力,借着我的手,在这片旱地上扎了根。

“可我是旱魃啊。”我喃喃地递出念头,带着一丝绝望,“三生石上写着,我要让这方圆几百里遭三年大旱,报前世恩怨。”

青布褂子终于抬起头,目光直直地落在我魂体上。那眼神里没有恐惧,也没有指责,只有一种通透的平静:“旱魃是命数,可人心不是。你看这柳树,本是插在坟前的幡杆,按理说该跟着坟茔沉寂,可它偏生借着人心的力活了过来;你本是该入地府的魂,偏生凭着执念留了下来。命数是天定的,可怎么活,是你自己选的。”

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,转身朝田埂走去。走到埂边时,他忽然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柳树林,声音飘过来,像风穿过柳叶的轻响:“你要是真念着这片地,念着那些给你浇过水的娃,就别让他们的心力,白养了一林子柳。”

他走后,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落在柳树上,叶子绿得发亮。我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柳枝,指尖碰着柳叶的瞬间,一股暖融融的气顺着魂体钻进来——不是我引的水汽的凉,是晒过太阳的麦秸味,是灶膛里柴火的暖,是娃们手心的温度。

远处的村里,传来几声狗叫。我忽然听见,柳树林深处,有细微的“滴答”声——那是柳根吸饱了心力,正往干裂的地里,渗着一滴水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