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就是秦武阳？”
那个清秀而忧郁的贵公子皱着眉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。
我笔直地站着，点头。
他上下打量着我，我也好奇地盯着他看。
“这……唉，实在想不到。先生，你看，他几乎还是个孩子，又这样的弱小……”
贵公子转了头,和旁边一人说道。
那个被叫做先生的，是一个瘦长的汉子，慵懒地斜靠在矮榻上。他抬头看了我一眼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，似乎很不高兴。
贵公子的表情更加愁苦，眉毛拧成一团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，一挥手，两个束甲武士走了上来，一左一右站到我身后。
“拉下去罢。唉，还是不合用啊。”贵公子摇头叹气，那苦闷的神态连我也替他难过。
武士抽出佩剑架在我的脖子上，拽着我的胳膊，很粗暴地往外拖。
我很气愤，却没有吭声，也不反抗。我不知道他们找我干什么，也不知道现在要拉我去哪里。但有一点我很明白：他们是贵人，是士，我只是布衣草民，无论他们要怎样，我都无法反抗的。
“慢着！”那个先生忽然站了起来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，好象有点激动，“快放了他！勇士啊！刀剑加于颈而其神不沮，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变，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啊。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！”
贵公子满脸惊喜，兴奋地搓着双手：“啊，原来如此！若非先生慧眼，今日几乎便要误杀了勇士！天不弃我燕国，天不弃我燕国！”他高兴了一阵，转头对那两个武士喝道：“愣着干什么？还不快给秦先生看座！”
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“先生”，而且是这么一个贵公子，这当然是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好事。
接着，是第一次坐在华丽的厅上，第一次喝到香醇的美酒，第一次看到美丽的歌舞。我陶然而惊奇，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么多的欢乐和享受。比较起来，我以前的生活简直不能算是人过的。
那个先生和贵公子对我很有礼貌。他们那欣喜和敬重的神态，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。
我很感激他们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这位贵公子，就是我们燕国的太子丹。而那位先生，是个极有本事的人，大家都尊称他荆卿，听说是从卫国来的，名字叫轲。
再往后，是豪宅、美女、官职、金银……一连串的惊喜让我措手不及。所有的人都羡慕我，尊敬我。以前欺凌过我的人，现在都争先恐后地来巴结讨好我，因为害怕我的报复而颤抖；原先看不起我的人，现在都成了我的门客和仆人，惟恐不能讨我的欢心。我好象是传说中，那个捡到聚宝盆的穷孩子，一夜之间，从地面到了云端。有时候，回想起以前所过的那种日子，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忍受过来。
当然，我心里很清楚，所有的这一切，都是需要代价的。代价是什么，他们没有告诉我，我也没有问。我只是有些担心，不知道这代价我能不能付得起？我很怕他们最终会对我失望。
何况，我还有一事未了。
（二）
相处的日子久了，我才发现，太子丹其实是非常平易近人的，荆卿更是一个风趣诙谐的好人。他们经常光临我的新家做客。当然，每一次他们都带来丰厚的赏赐，我也由衷地欢迎和款待他们。歌舞美酒，每一次都是宾主尽欢。
现在，太子丹呼我为秦卿，荆卿则成了我的荆大哥。
“秦卿，听说你十二岁就杀人了，好象是为了一个小姑娘。是真的吗？”太子丹捏着酒杯，笑眯眯地看着我。他醉酒后的样子尤其和蔼而可亲。
但是他的话却象是一个魔鬼，残忍地将我推回到那一场遥远的恶梦中：
红色的，滚烫的鲜血，从我的指缝间漏下。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奄奄一息，躺在我的怀抱中。我喘着粗气，同样弱小的身躯簌簌发抖，绝望地看着面前那个恶魔一般高大的壮汉，他手中的尖刀正发着青冷的光，死神离我如此之近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它喷在我后颈的呼吸……
“那小姑娘必定是个美人胚子吧？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呢？”荆大哥很狡猾地笑了，笑容里居然有着孩童一样的顽皮。
她是不是个美人呢？我努力的回想。那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，顿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。那细细的啜泣，好象也还在我的耳边。那个瘦小的男孩紧紧搂着她单薄的身子，带着哭腔，喃喃地对她说：“没事了，小妹，没事了。哥哥已经杀了那个坏蛋，以后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。小妹，小妹，睁开眼啊，你不会死的，不会死的，睁开眼看看我啊……” 我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，烈酒辣得我涌出泪花：“那是我的妹妹，失散多年，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。”
“啊，真是对不住，我实实在在不知真情！秦兄弟，做哥哥的言语无状，给你陪不是了。”荆大哥很惶恐地要向我谢罪，我苦笑着摆了摆手。
荆大哥拍着我的肩膀，安慰道：“兄弟不必忧虑。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，好歹要寻出你妹子的下落来，让你们手足团聚。”
他自信的语气和镇定的神色，让我重又燃起一丝希望。
小妹啊，你还在人间么？
（三）
当我踏入大厅，看见太子丹和荆大哥脸上的表情时，我就明白，这一天终于来了。“秦兄弟，太子有一件大事，需要你帮忙。”荆大哥的神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慎重。
我也肃容行礼：“武阳受太子厚恩，日夜图报，恨无机缘。只盼太子不嫌在下孥顿，武阳愿粉身碎骨，一死相报！”我说的，句句是真心话，我所有的一切，都是太子赐给我的，除了生命，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回报，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。
“兄弟，太子要我去杀一个人，你愿意同行么？”
“愿意。”
“好兄弟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！”
“要杀何人？几时动手？”
荆大哥眯着刀锋一样的眼睛，直盯着我，一字一顿地说：“秦、王、赢、政！”
——秦王赢政！
这个名字几乎就是恶魔的化身。它高高在上，伴随着它的，是战车铁骑，烽火遍地，流血漂橹，尸积如山，累累骸骨，孤儿夜啼……
而我，秦武阳，一个燕国街头的流浪小儿，居然要去刺杀他！
我浑身一颤，一种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兴奋的强烈感觉直冲心头，让我说不出话来。
太子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，对着我们纳头便拜：“丹为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，叩谢两位大恩！秦有虎狼之心，非尽天下之地，其欲不足。两位若能手刃此贼，不但对燕国恩同再造，也是救天下苍生于倒悬之中啊！”
荆大哥一把拉起太子丹，哈哈大笑：“士为知己死。男儿生天地之间，合当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，岂能混混碌碌老死于户牘！七尺之躯，上报知遇之恩，下赴士之厄困，千古留名，死得其所，何其快哉！”
看着荆大哥仰天大笑的身影，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。他注定是一个英雄，而我将与英雄并肩作战，用我的热血，去谱写一个千古传说。
幸福的使命感使我浑身颤栗。
我与荆大哥并肩走出太子府的时候，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息。午后的阳光明媚动人，一切都那么美好。
远处一阵扰攘。几个人抬着一个东西，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。
是个尸体。
一个年轻姑娘的尸体。肌肤泛着诡异的青蓝色，有铜钱大的斑点。
我有些诧异。
荆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，笑得非常得意：“秦兄弟，太子送我一柄毒匕首，我找一个侍女试了试。只划破了她小指头的皮肤，立时见血封喉，成了这副模样了。哈哈，有此利器，何愁大事不成！”
我也由衷的高兴，抚掌，大笑。
诚然，这是旷世难得的宝贝，有了它，刺杀秦王的把握更大了。一个小丫环的生命算得什么，何况是为了这等大事而死，那是她的荣幸。
我和荆大哥呵呵笑着，那丫环的尸体从我们面前抬过去了。映着日光，我看到她那一张苍白的脸，凝固着一丝笑容，好象很幸福，也好象很恶毒。
荆大哥仰天大笑。
（四）
我坐在马车上，一个人。
远处河岸上，太子丹和一群人正给荆大哥饯行。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衣，戴着高冠，长长的帽缨和衣带被凛冽的寒风吹起，象一群无主的游魂。
一片哭声。
太子丹压抑的啜泣便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。我就是受不了那种郁闷得让人窒息的气氛，才逃到马车上的。
寂静中，渐渐响起一丝苍茫的歌声，悲凉的嗓音，划破了铁一般沉重的暮色，高昂起来，盘旋在云端。
是荆大哥。
老实说，他声音很刺耳，唱得也并不好听。但我却止不住我的泪水。
易河啊，我还能再见到你吗？
还有我的小妹……
（五）
引宾领着我们，向大殿走去。
我跟在荆大哥背后，手里捧着一个匣子，如同捧着我的生命。
匣子里，是我们燕国督亢的地图。地图中，卷着那柄见血封喉的匕首。
这是荆大哥的主意。
入殿之前要经过数不清的盘查、搜身、问讯。哪怕是一根针，也休想带入大殿。但是这卷地图，除了秦王，没有人敢私自拆看。
当然，在大殿上动手是不行的。别说阶下侍立的金甲武士，就是殿上的文武百官，也足以让我们功败垂成。
但是荆大哥将借口禀告密事，让秦王屏退左右，秦王必不疑。届时，我二人上前献图，图穷匕现，我持秦王之臂，荆大哥挥刃刺之，大事必成。
一个完美得近乎恶毒的计划，没有丝毫遗漏。我几乎已经看见匕首刺入秦王胸口时，那飞溅出的点点鲜血。
远远的，可以看见秦王了。他高高在上，然而很瘦弱，很苍白，一点都没有我想象中的凶恶。
“这就是让天下之士谈虎色变，俯首称臣的秦王赢政吗？”我几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。
然而他招手了。
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是微微一摆手，满殿黑压压的人群，和阶下整装束甲的武士唰地一声，全部俯首拜倒。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。
这种睥睨天下的威仪，世上只有一个。
荆大哥忽然回过头来，轻声在我耳边说：“兄弟，今日无论事成与否，你我都将血溅此处。我别无遗憾，只有一事未了：本想及早寻出你妹子的下落，让你了无牵挂，可惜未能如愿。兄弟，对不起了。”
我看着荆大哥的眼睛，他的眼神温暖而镇定，我一阵激动，止不住浑身颤动。
秦王威严的目光立时扫到我的身上。
我强抑心中沸腾的热流，低着头，牙齿在下唇咬出鲜血。
（是啊，无论成败，都是必死无疑了。可是……）
荆大哥微笑着看了我一眼，走上前去，躬身行礼：“启禀大王。这是外臣的副使秦武阳，年少无知，初见天子威仪，震惊颤栗，以至手足无措。还望大王恕他失礼之罪。”
秦王哈哈大笑：“好罢！免罪平身。”
我捧着匣子站起身来，心乱如麻。
（我该怎么办呢？谁能告诉我？）
“大王威加海内，天下之士，无不敬服。燕太子丹不敢为挡车螳臂，特遣外臣荆轲前来，献上秦之罪人樊于期首级，以示燕国上下，不敢杵逆大王之意。”
我真佩服荆大哥，无论什么时候，他永远都是那么镇定自若。
“外臣荆轲，受太子丹托付，尚有军机大事，要密奏大王。请大王……”
啪！
我手中的匣子忽然滑落到地上，我赶紧俯身拾起。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我的身上。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，一阵头昏目眩。
“嗯？武阳所持何物？”秦王开口问道。
“回大王，此乃燕国督亢地图，燕太子丹愿拱手献于大王陛下。”荆大哥声音没有一丝慌乱。
“哦，督亢地图……打开看看罢。”
秦王赢政的声音不大，但这句话却如一个炸雷响在我耳边。
我机械地打开匣子，取出地图。
荆大哥走了过来。他看我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难之意，只有鼓励和安慰。
他手持卷首一端，我持卷末。
这个时候，我和荆大哥之间的距离，是半尺。秦王和我们之间的距离，是三步。最靠近我们的秦臣，在五步之外。
我和荆大哥对视一眼，慢慢拉开地图。
这是真正的督亢地图。
图卷从右至左，逐寸展露。那熟悉的千里江山，锦绣家园，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：
（元台。昔日燕王励精图治，纳郭槐之策，于此筑黄金台，招纳天下贤能，燕国遂强……）
（济河。昭王二十八年，亚卿乐毅举兵伐齐，于济上大破齐师，乘胜追击，拔城七十二座，几灭齐国。燕军威震天下……）
（邯郸。燕之国都。今王喜四年，赵将廉颇破燕军，追亡逐北五百余里，直逼城下，燕国厚币请和，直此一蹶不振……）
（蓟城。燕之门户，秦兵伐燕，必于此处破关。蓟城失守，秦军虎狼之师行将蜂拥而入，势如破竹……）
……
地图越拉越长，隔着布帛，我已经可以触摸到卷末匕首的形状。我抬头看看对面的荆大哥，他还是镇定如初。
……
（ 哦，这是茎城。虽然在地图上，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斑点。但那是我的家，我的故乡。那里，有我们兄妹悲伤而又甜蜜的童年——饥饿，哭泣；欢笑，嬉戏；蓝天下，风车轻轻转动，小妹仰着瘦小的脸，咯咯地笑……
就算燕国江山尽复，逝去的岁月和亲人也已永远离我而去；就算天下的珍宝全堆在我的面前，也再换不回小妹的开怀一笑。
天下兴亡，君王更替，于我何干？我只是一介布衣，我不要高官，不要厚禄，不要万人景仰，不要青史留名，我只要那些原本就属于我的一切。谁能赐还我？谁能？
太晚了……
为什么上苍要如此安排？）
地图已经接近卷末了。再拉开一尺半，那柄匕首就将无处遁形。
长长的地图在颤动。
那不是我的缘故。
此刻，我持卷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稳定而优雅，绝无一丝颤抖。
对面，传来荆大哥粗重的呼吸。
“罢了，将地图收起来。”秦王赢政的声音。他可能看得不耐烦了吧？反正燕国江山，迟早是他口中之物。
“是，是。”荆大哥的声音掩盖不住一丝激动。他开始动手，从他那一端卷起地图。
我抬头，直视着他的眼睛，咧嘴一笑。
我没有说话，缓慢地，坚定地，继续拉开手中的地图。
“武阳，可以收起图卷了，大王的吩咐，你没听到么？”荆大哥笑着提醒我。我分明可以听出他声音中的惶急和惊恐。
这让我有一丝残酷的快感。我加快了手中的动作。
图卷终于拉尽。
叮！
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，从燕北的千里河山中滑了出来，落在秦王脚下。象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儿，跳了几跳。
一切的动作、声音、气息，全都凝固。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一点，呆呆地盯着地上弹跳的匕首。大殿上鸦雀无声。
接着，是“轰”的骚乱——惊呼，狂叫，狼奔，豕突。
荆大哥猛冲了过来，一脚将我踢倒，拾起匕首，扑向秦王，一把扯住他的袖子，当胸刺去。
刃未及身，秦王惊觉而起，挣裂衣袖，绕柱而逃。
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笔直地站立，看着所有惊慌失措的人群。
大殿上一片混乱。
荆大哥还在紧追不舍，可是秦臣已经蜂拥而上，阻住他的去路。赢政也已返身拔出了他的佩剑。而且，我眼角的余光还看见，阶下的武士正操戈急趋而入。
人群中的荆大哥挥舞着匕首，狂呼，绝望而凄厉，如垂死的困兽。
阳光照在我的身上，彻骨的寒冷。
我知道，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了，是我一手促成的。我将和荆大哥一起，被秦人乱刀分尸，扬灰锉骨。荆大哥将成为一个悲壮的传说，千载流传；而我，秦武阳，却永远是故国的千古罪人。
但是，我别无选择。
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，我和荆大哥并肩走出太子府的时候，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。
我激昂，兴奋，一心要和荆大哥同赴患难，做一个青史标炳的英雄。太子丹待我恩重如山，荆大哥义薄云天，我没有任何理由不以死相报。
可就在那个时候，在那个时候，我看到了那一张脸！
那一张瘦小的，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！两眼紧闭，唇边甚至还带着笑容，被人抬着，从我面前过去了……
虽然隔了多年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。
她更加清秀了。毕竟，她今年已经十五岁，长成一个大姑娘了。我从没想到，长大后的她会这么美丽。
小妹……
你还记得么？我答应过你，要帮你嫁一个好人家，要亲手为你披上嫁衣。我可爱的小妹，你穿上嫁衣的模样，一定是天下最美、最幸福的新娘吧？
然而眼前的你，瘦弱依旧，憔悴依旧。这么多年，你孤身一人，受了多少委屈，尝过多少苦楚？没有哥哥在你身旁，你孤单么？
你静静地躺着，从我面前过去了。轻抿的嘴角，还是那样顽皮地微微翘起，似乎便要坐起身来，笑着叫道：“哥哥……”
为什么要这样安排？为什么要这样安排！
那细细的啜泣声，又在我耳边响起。
一个瘦小的男孩，紧紧拥着他怜爱的小妹，贴着她冰冷的面颊，带着哭腔，喃喃自语：“没事了，小妹，没事了……哥哥已经杀了那个坏蛋，以后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……小妹，小妹，睁开眼啊，睁开眼看看我啊……”
小妹……
恍惚中，一群秦兵冲到面前，几支白刃从我胸口交叉透过，在我体内交击。
人群中，传来一声疯狂的怒吼：“秦武阳！！你……”
吼声嘎然而止。
原来死是这样子的。
我诅咒一切，用我的血。此文来自网络，转载于此，谨表示对原作者的致敬，如有侵权，立即删除
微信打赏
